佐小白突然不想卖龙虾了

cp马壳《执与念》【一百零一次相遇 NO.14】

预警:非常长,而且我很困懒得分章了【ntmd,相当睡前读物的话,可以先睡再读【。

这次开头我要多BB两句。因为,就是这篇文,我坐在车站码到一半儿,看了一眼表……才发现我的车已经走了四分钟了啊啊!!!我天天走南跑北飞机高铁从来都没误过车,这次竟然是因为码字码误了车【手动再见。我只好赶紧补了一张车票,唯一一趟高铁还只剩下一等座了,所以,不管质量如何,这是一篇,很值钱的文【心痛地哭泣倒下。

文章里涉及到了少量的心理学和医学,都是我查来的皮毛,如果有点bug,请假装没看见【揍。题材非常非常老套,而且我记得有马壳写手写过,但我希望题材虽然老,可是依然能传递出我的想法和思考,当然还有对马壳的祝福【嚎叫。


爱马壳,爱你们。另外不是恐怖故事,莫方。

——————我是不分篇真的有人有耐心看完吗的分割线——————

李相赫总觉得家里最近进了小偷。他这种讲究计划性讲究规范化的大金牛,是不可能更改他饮水杯在茶几上的位置,不可能把厨具的摆放次序颠倒,更绝对不可能随随便便动自己在小钱柜里摆放端正的储蓄卡——那是他给后年买房准备的首付。

 

有人进来了。

 

但是他清点过家里的现金,有时候会少,大概也就是少在楼下吃顿拌饭的钱。

 

不是有人进来了,怕是有人住下了。如果还能称之为人的话。因为李相赫早就把房门和窗户全都下了血本换了一遍,那之后也没有任何强行撬开的痕迹,而且还从被移动的厨具和饮水杯上取过指纹,除了自己的指纹和偶尔跑来自己家蹭沙发的姜善久的指纹,根本没有第三个人。

 

姜善久发着毒誓说不是自己乱碰了前辈的东西。李相赫根本也没有怀疑过他,因为这个耿直的孩子是不可能破译自己家大门密码加指纹锁的。

 

这就感觉很狂躁了,就像多了一个看不见的室友,而且完全无法交流,而且的而且,还在时刻挑战着李相赫大科长的强迫症。

 

姜善久私底下悄咪咪地告诉了裴俊植说李相赫家里闹鬼,裴俊植当然心直口快地告诉了李在宛,李在宛在公司食堂吃饭的时候八卦给了裴性雄,然后裴性雄第二天直接请了个大师去了李相赫家。

 

李相赫这种唯物论者从来不信鬼神之说,他的确承认家里发生的事情很难解释,但看着满屋子跳大神的大师,他还是委婉地拒绝了裴性雄的好意,顺带在大神走了之后把他踩脏的地方仔细擦干净。

 

“我听善久说你都被搞得有点神经衰弱了啊相赫。”看着李相赫精神不振的样子,裴性雄说道。

 

李相赫摸了摸脸侧的痘痘,有点刺痛,最近的确是有点神经衰弱了,睡不踏实导致白天精神容易不集中,然后一天昏昏沉沉,晚上更加迷糊,恶性循环周而复始。就连之前因为脾气也很倔而跟他关系一直很一般的保安老大爷都突然对他和蔼起来了。这到底是到了多么憔悴的程度了啊。

 

李相赫去跟裴俊植借了一台录像机。刚开始裴俊植都懵了,大学时期被《鬼影实录》折磨了两年半的裴俊植心情很复杂地劝了李相赫两句,但李相赫态度坚决——为什么一定借不是买呢,因为他换门窗已经透支了他给自己这两个月的消费额度设定,别说摄像机了,他这两个月都只能走着上下班了。

 

第二天裴俊植想问问李相赫是不是啥也没拍到,还是不要尝试这么恐怖的事情了,结果却看到科长室里的李相赫正表情复杂地发呆,搁在桌子上的右手一会儿攥紧一会儿松开,像是平静的外表在掩饰着什么焦虑。

 

“嗯,俊植?”

 

“你没事吧?”裴俊植把门在身后关好。

 

“我拍到了。”

 

裴俊植差点转身就贴在门板上,他冷静了一下,像是恐怖片里那些该死的寂静时间一样,他觉得血液流动加快,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拍到啥了……”

 

“你要看……”李相赫那个疑问词还没说完,这边已经是一声在楼底都能听见的“不看!”。

 

“我梦游。”李相赫刚才有点神经质般在收放的手停止了动作。

 

他梦游。可其实,镜头里看起来,他根本不像是在梦游。带着夜视功能的镜头里,他睡了一个半小时后突然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在床上抱着被子翻了两个身,然后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坐了起来,手插进额发里向后拢了一把。似乎对于起床感到很困难,他又靠着床头挣扎了半分钟,才侧身下床,十分自然地按了一下闹钟,打开床头灯,慢悠悠走向了卫生间的方向。画面里传来水流的声音,还有漱口声,完全是刚刚起床而不是深夜熟睡的样子。

 

接着镜头里的自己又回到了卧室,打开嵌壁的推拉衣橱,似乎没怎么仔细挑选就拿起了最左边的衣服换下了睡衣,又找了一圈才找到李相赫睡前自己搭在小沙发上的裤子,看样子似乎对于它的位置感到很奇怪。

 

收拾完毕,镜头里的自己轻手轻脚绕到了自己下床的另一边,弯下腰像是在床上仔细找什么又像是在打量什么。

 

裴俊植看到这里的时候似乎被吓到震惊了,刚开始看还在李相赫旁边不时发出不大不小的拟声词来烘托一种恐怖片的氛围,然而这一刻和《鬼影实录》里几乎一样的画面似乎彻底震慑住了他。但比电影还恐怖的地方在于,电影里床上好歹是躺着人的,而李相赫拍下来的镜头里,床上什么都没有,而他自己却就那么保持着弯腰的动作过了至少一分钟。

 

这一分钟后就没什么有价值的内容了,李相赫走出了镜头,去了走廊的方向,到底做什么去了就不知道了。过了三个小时左右,又很正常地回来洗漱,换衣服,关灯,睡觉。

 

“就是这样。”李相赫并没有忌讳什么,录像给科室里问到此时的同僚们都看过了。而似乎只有他觉得这就是普通的梦游,其他人的反应,甚至李知勋,都似乎是真的“见了鬼”。

 

裴性雄说什么也要把那个大师再请回来一次,而其他人也纷纷提到了灵魂说。李相赫一头雾水,虽然平日里也并没有特别关注朋友们的宗教信仰问题,但是看不出来原来其他人都信鬼神论的?而且这么笃定?

 

更让他气恼的是,周六上午需要临时加个班,他的通知打下去了之后,整个科室所有人竟然都有事无法立刻来公司。什么肚子疼在医院的,需要去接下小侄子的,表妹突然结婚的,姜善久竟然说自己家猫在生小猫走不开。

 

该不会上次那个录像,让大家开始害怕自己了?李相赫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办公室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了。

 

不过好在大家还是在午饭之前回来了。而且并没有表示出对李相赫有什么恐惧或者排斥,相反,李相赫反而觉得这群家伙似乎有点过于……该说是热情吗?

 

就连李在宛午饭似乎都吃的很马虎,很快就把加班的工作做完了。

 

“相赫啊。”

 

李相赫从文件上抬起头,看到李知勋站进了自己办公室里,和平时一样淡然。

 

“加班的活儿都干的差不多了,我觉得咱们部门呢,也有些日子没有组织集体活动了,今天正好大家都来了,一会儿一起去促进一下团队关系吧。”

 

这种文邹邹的措辞对于他们这群熟的不能再熟的朋友而言,是很少出现在这个部门的,搞得李相赫都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促进团队关系是什么意思。

 

“啊?”他拿着笔,笑着脱口而出了一个语气词表示茫然,甚至带出了几分当年年少时的模样。

 

下午他就被兄弟们拖出了公司。然而出租车却在裴俊植的指挥下开到了本地的S大门口。李相赫下来之后更加一脸茫然。

 

“咱们当时选修的心理学那个教授你记得吗,我们觉得他可能对于你的梦游能有所分析和帮助。”裴俊植恳切地说道。

 

李相赫本来想推掉,但是最近睡眠变差确实比家里变乱还要让他困扰。原来之前精神不振不是因为诡异的事情让自己神经衰弱,而是深度睡眠时间都被自己用来梦游了。

 

于是这么一群穿的西装革履的社会人就走在了校园里。

 

“哎呀,当年心理社和辩论社可是十分相爱相杀啊。”后面姜善久的声音在人不多的校园林荫道上格外响亮。

 

“是啊,当时我们相赫是心理社大名鼎鼎的社长,我们都以为他研究生会报心理专业呢。”李知勋很怀念地说道。

 

“当时那个辩论社社长也算是个风云人物了,可惜毕业太早,那一年咱学校的古文学解意大会上,他和相赫的表现真的是力压文学社啊。”

 

“对啊,那个学长毕业太早了,就只看到了那一届。”裴性雄也应和道,“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

 

李相赫被他们的聊天带到了在心理社的记忆里,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聊天声似乎戛然而止好一会儿了。

 

他回头看到大家都在一副很怀念的样子四下里看着,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要这么表现一下,“嗯……我记得俊植当年在辩论社的吧,还跑来我们的萨提亚小组活动里捣乱。”

 

“对对对,哈哈哈,你记得这个呢!”

 

“我还记得要不是我拦着,你就会被揍了。”

 

“谁知道心理社会有那么残暴的社员。”

 

“要知道心理专业和心理社这些团体里,有很多人是抱着自疗的心理加入的。”李相赫聊着聊着,当年的场景越来越多浮现在脑海。

 

那时候刚入学的大一新生都要老老实实穿校服,见到学长学姐要九十度鞠躬,女生不敢画浓妆,男生不敢乱嚣张,这一晃都快十年了。现在的学校里穿着早就是各种门派应有尽有,听说大一新生还是会对前辈恭敬,但一定已经没有他们当初那么严格了。李相赫对这一点感触颇深,那种来自学长的威严和气势。

 

社会科学学院的主教学楼三年前翻修完毕,现在崭新的让他们几个几乎没认出来。里面装修变的很现代,但是结构没变,金正勋教授的办公室还是在那个学生最容易吵吵闹闹的走廊转角。当年他就说要跟校领导反应搬办公室,看来十年都没什么进展的样子……当年教授还因为自己和另一个学长在门口争论太吵了而开门爆发了一次。当时教授头上的呆毛此刻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李相赫站在走廊拐角不远处低低笑了一声。

 

“你在偷笑什么!”姜善久突然没有敬语地喊了一声,完了又因为察觉到自己的失礼而恭敬地补了一声“相赫哥”。

 

“没什么,想起当年被教授在门口教育的场景了。”

 

“什么样的场景啊。”

 

“蛮搞笑的场景。”李相赫伸手在头顶模仿了一下当时教授头顶的呆毛。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旁边的李知勋似乎和裴性雄交换了一下眼神。

 

“一听就知道你们几个来了。”拐角处传来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金正勋教授一手扶着门,一手插在兜里,笑起来年轻的样子竟然完全无视了这十年的岁月。

 

一群大小伙子在办公室围坐了一圈,看起来教授现在开始带博士生了,所以老办公室的空间被两个人的办公和研究材料堆得满满当当。李汭燦更是被挤得只能坐在高高的教材文件上,生怕屁股下面这一大摞晃两下就要塌。

 

裴性雄把李相赫的录像给金正勋看完。跟之前其他人看的时候比起来,教授简直可以用淡定来形容。从他的目光能看出来,他在仔细观看着录像的内容,但表情如此淡定,反而让李相赫觉得有点异样。

 

他想回头看看其他人是不是都察觉到了,但是目光一扫,发现反而是其他人的表情有点不淡定。没有人在说话看似很安静,可是李相赫注意到了他们的安静就像绷紧了的皮筋,像是在憋着,又像是在等着。

 

“所以相赫对这些是完全不自觉的对吗?”金正勋一会儿快进一会儿回放地看了几遍,沉默了许久之后把目光从屏幕上收回来看向李相赫,十指交叉放在桌子上。

 

“没有任何的印象,连梦境残留都没有。”

 

“身体有没有明显的不适?”

 

“睡眠不足而导致的不适很多。”

 

“那么醒来之后心里是否有强烈的后滞情绪?”

 

“没有。”

 

金正勋把额头抵在自己交叉的手指骨节上,停顿了几秒钟,他抬起头说道,“我需要和相赫单独说几句。”

 

“教授!”裴俊植一听立刻喊了一声,看到李相赫转头看向自己,他才赶紧收起来刚才那没控制住的激动重新坐好,看了一眼金正勋后目光就垂到了自己斜下方,“……不太好吧。”

 

“对啊,大家都很关心相赫的。”李知勋立刻接上了一句救场的话。

 

裴性雄一向和善的脸上也是眉头紧蹙,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低声附和裴俊植,但也没有立刻执行金正勋的话。他犹豫了一会儿,看向了李相赫,“相赫,我问你一个问题。”

 

“嗯。”

 

“你怎么看待一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

 

这如果是换了别的一群同龄人,估计全都是剧烈颤抖的黑人问号脸看着裴性雄了,但是这里是全韩国哲史系排名第一的S大,坐在这个心理学教授兼世界金牌心理学高级讲师办公室里,而且在场的有两任前心理社社长,一任前辩论社长和一任前哲学社副社长。没有人对这个问题感到突兀,这不过就像是在这个被学生们最喜欢当做讨论室的办公室里稀松平常的一个论题。

 

李相赫并没有用很多时间来组织这类很笼统的问题的答案,他侧过身去正面着裴性雄很平静地说道,“雪莱说‘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自己。’被无数人奉为经典。但我认为,这句话应该辩证去看。的确,‘过去’无法被改变,导致‘现在’的一部分也难以被改变,‘未来’的不可控性从积极角度来看被称为希望,但反之,也可以称为绝望。而未来看似无穷多的可能性,因为受制于一个人的主观判断力,信息采集和处理能力,以及其他外界不可抗力,所以其实是十分有限的。因此,未来有一定的可预见性,现在最具真实性,而过去带来才是幻觉。因为过去不可改变,而记忆力会不停地为过去增加滤镜,所以是最容易被人脑和心理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演绎成失真的幻觉。”

 

“萨马拉之约……”李知勋喃喃道。未来既有多变性却也冥冥中有着注定,现在是五感七情和六欲都真切存在的真实,而真正看似已经固定已经死去已经枯骨入土的过去,才最有可能在人心之中变成不同的模样。

 

“那么你对过去的态度呢?”

 

这个问题就不是什么论题,而是私人问题了,这样正儿八经地提出来,李相赫越发觉得奇怪了,“过去的就是在身后的了,时间不能存在回头路,所以我对于过去的没有什么过多的执念。”

 

悦纳自我,实现主观与客观世界的平衡,这个是心理学里关于心理健康的基本评判条件,李相赫清楚得很。

 

金正勋对着裴性雄做了一个“你看我的判断没错吧”的似笑非笑的眼神。裴性雄只好率先站起身,拽了拽衣服,“走吧,让教授和相赫谈谈吧。”

 

姜善久的表情十分纠结,几次三番话到了嘴边似乎又还没组织明白,一副英语四级没过的学生试图反驳一个老外的样子——快被憋死了。但最后他还是被裴性雄拽了出去。

 

关门声响起。

 

“严格来说,你现在身上发生的事情,不是我的专业范围。”金正勋转动椅子,在身后饮水机给李相赫接了杯温水,放到他面前,自己抿着嘴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辞。

 

“梦游而已,性雄哥他们有点小题大做了。”

 

“这样吧,”金正勋开口说话带着一种微微叹息的感觉,“我尽量用我的专业角度给你讲一下。你知道,每个人在心理上都有一个自我防御机制。它比你理智思考着的大脑,更会判断出什么会对你造成伤害,特别是精神上的,所以它的运作是在潜意识中进行的。”

 

李相赫心想这种大学三年级就学过的东西很基础啊,难道教授觉得自己都忘干净了?

 

他刚想开口说什么,金正勋刚才一直放在旁边抽屉上的手立刻拉开了抽屉,拿出来了一个盖在里面的镜框,竖起来支在李相赫面前,然后往前倾着从上往下看了看,用手指指到了照片中的一个人脸上,“那么,你记得他是谁吗?”

 

走廊里的其他人零零散散地或是站着在看墙上新挂的知识宣传板,或是在漫步溜达隔着门窗看现在的教室。

 

“那绝对不是梦游。”李知勋靠着墙,双腿交叉,看着前方。

“这个,俊植,还有咱们大家,都一眼就看出来了。”

“但是……这个该如何解释呢。”

“知勋你在学术方面是造诣最深的,如果你都解释不了,这件事恐怕就无法解释了。”

李知勋淡淡地笑了一下,“不,哥,在日心说之类的宇宙论之前也没有人能解释潮涨潮落,日食月食,所以赋予了很多臆想和猜测。我们现在无法解释,只能证明,有些事情超过我们的认知。我们能不显得过于愚昧的做法,就是认可它的存在,并且减少臆想和没有根据的推测。”

 

裴性雄认可地点了点头,长出了一口气,“那么,该如何解决才好呢,相赫再这样整宿整宿不睡觉,身体和精神都要垮下去。哥那边,也是毫无任何起色……”

 

李知勋沉默了一会儿,接道,“也许有时候不变差,就已经是变好了,谁知道呢。”

 

过了大概有一个小时,办公室的门响了,李相赫走了出来,后面跟着金正勋。所有远远近近在走廊里站着的人们立刻转过头来。李相赫的表情看起来是有心事的,但并没有特别明显的情绪表露,似乎更多的是困惑。

 

告别了教授,大家商量说还要不要一起吃饭,主要是不知道李相赫现在怎么样了,所以大家都看向他。

 

“好啊,”李相赫说着就伸手拦下了两辆出租车,“去我家楼下的料理店吧。”

 

除了总是比较淡定的李知勋和成熟稳重的裴性雄,其他人集体交换了一个“妈耶”的眼神。到了料理店时天已经黑了,门外挂着光线柔和的长筒纸灯笼,全木质的装修和有着汩汩水声的喷泉盆景总是能让人一走进来九十分舒心。这会儿刚刚是晚班交接,才换好工装从工作间走过来的服务员一看到他们立刻熟稔地笑了起来,“啊您们来了, 真的是好久没见了。李先生今天也比平时早得多呢,不需要上晚班吗?”

 

李相赫保持着唇角微微上翘的标准微笑,“正好,今天来叙叙旧,讲讲我们以前来的时候,也讲讲我平时来的时候。”

 

所有人点好自己的饭,服务员端着小本子问到李相赫这里的时候笑着问道,“您还是平时那个对吧?”

 

“对。”李相赫喝了口刚送上来的热茶。

 

八个人的位置,七个人坐下后空着李相赫正对面的位子。服务员点完餐,桌子上一时陷入了微妙的沉默,大家有的喝茶,有的摆弄筷子。就在裴俊植一个劲儿地在桌子下踢裴性雄让他说点啥的时候,李相赫先开口了。

 

“大家都跟我讲一讲吧,”他伸出手向对面的作为摆了一下,“以前总是坐在这个位置的那个人。”

 

“……可是相赫,”裴性雄握着手里的茶杯轻轻转动着,眼睛垂在面前的盘子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抬头有点无奈又有点同情地说道,“无论我们重新跟你介绍多少次,你后来,都会忘记。”

 

桌子上陷入了比之前更加沉重的沉默里。

 

“那就,再一次地跟我重新介绍吧。”

 

“相赫,如果是你的自我防御机制认为这样是最好的,那么就……”

 

“在我不知道他存在过之前,我是十分平静的,”李相赫很认真地说道,那样子就像在讨论一个科室的工作文件,但他的目光随即又怅然了起来,“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教授告诉我他存在过之后,我心里就有一种没有来由的强烈的感觉,那就是我想要了解他。”

 

只有挂在雅间门帘外的捕梦网轻轻摆动带起的铃铛声。

 

“所以,无论我遗忘多少次,都请介绍给我吧。”他看了一圈沉默的朋友们,有的在看着他,有的低着头,“如果我忘记了一百次,就请,介绍给我一百零一次吧。”

 

坐在他斜对面的裴俊植叹了口气,“和你当初说的一字不差。”

 

【“性雄哥,知勋哥,俊植,在宛,善久,多多,医生说有什么后遗症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无法拜托我的家人这件事,所以我拜托你们,如果我忘记了他,请一定把曾经的事情都讲给我,把他重新介绍给我。无论我遗忘多少次,都请介绍给我。如果我忘记了一百次,就请,介绍给我一百零一次吧。”】

 

那一刻穿着白色病服坐在床边对着他们淡淡浅笑着的李相赫,如今和眼前这个早已忘记一切的人模样重叠。

 

“九十八次,”裴性雄说道,“过去的三年里,我们已经给你重新介绍过九十八次了,今天就是第九十九次。第一年你还能频繁地察觉到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或是你自己内心还有极多的情绪残余,所以差不多每隔一个礼拜或者十几天就会质问我们或是其他人。”

 

李汭燦李在宛在旁边频频点头表示确实如此。

 

“当时你的情绪还很强烈,只要跟你大概讲一讲,你的记忆就会有所恢复。但是很快……你就又忘记了所有一切。”

 

当时李相赫的主治医生反复重申,他的大脑没有损坏,这种选择性和重复性的失意,从脑科的专业角度,他已经无法给予最严谨地回答,只能给出推断,像世界上成千上万其他涉及到大脑的未解之谜一样。

 

“到了第二年,频率下降的就很明显了……差不多一个月?”他回头问向李知勋,后者点点头,“差不多吧,到了下半年就还要久了。我记得去年过年之后他都没什么事,2月12日那天突然失踪了,然后我们就在清平那里找到了他。”

 

然后到了第三年,生活、工作、时间,似乎终于全部淹没了那个人曾经存在过的任何痕迹。

 

“他叫什么名字。”李相赫发现这个问题都还没问完,自己的心脏就让被无比复杂的东西撑得满满涨涨,那一瞬间沿着所有连通心脏的血管,紧张、恐惧、悸动、和悲痛,竟然那么真切又迅速地蔓延遍了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张景焕。”

 

【“没想到今年的大一竟然有如此思维敏捷见识独到的学弟。”】

【“学长过奖了。”】

【“什么学长啦,这可是我们辩论社的社长。”】

【“啊,社长您好。”】

【“我叫张景焕,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相赫。”】

 

【“你今天在‘成功’这个词上偷换概念的小诡计很成功啊相赫。”】

【“我倒是认为那并不是偷换概念,倒是我真的觉得哥对这个词的定义过于狭窄,且不说社会多元化,语言本身也是应该随着时代而进步的,不应该被限制住。”】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再多元化再多变也要在一定的范围内,语言是用来交流的,如果每个人都对一个词语的认知差距颇大,交流又该如何实现。”】

【“可是哥……”】

【“吵死啦你们两个!!!!不要站在我!办公室!门口!争论!!给我滚回辩论社和心理社的自修室去吵!!!”】

 

【“不能喝就不要强迫自己喝那么多啊,俊植他们带那么多酒一看就是要把你这个寿星干倒,你也不知道推推酒,相赫你是笨蛋吗。”】

【“……”】

【“你笑什么?”】

【“……哥,你一夜没睡的眼睛,肿得好像胖头鱼。”】

【“……”】

【“啊……”】

【“你再给我笑一个试试啊,嗯?”】

【“……给我……起来……”】

 

【“在宛说桑坷堂出了新的梅汁炸鸡。”】

【“在宛还真的是美食情报侦查高手。那怎么样,今晚社团活动完了之后,叫着社里的几个一起去尝尝?正好那附近新盖了一个新的公寓区,我们可以去物色一下之后实习住的房子。”】

【“好。我们社这学期新来了一个小孩,小名叫多多,很容易害羞,特可爱。今天带去给你见见。”】

【“我不信比我相赫还可爱。”】

【“胖头鱼比较可爱。”】

【“&*#*&@¥!”】

 

【“下面播放本日新闻。8月12日金山国家公园因为暴雨山体滑坡而造成的大型客车车祸事故,已经有了新的进展。车上45名乘客已经成功获救11名,挖掘和救援还在继续,暴雨造成救援困难,但是景区志愿者,当地旅游管理单位和公安局确保着零间断的全力施救。现在送往医院的11名遇难者中,9位已经得到医院可靠消息脱离生命危险,2位还在抢救中。”】

 

“所以……大概就是这样……”

 

上来的饭大家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李汭燦和姜善久很早就吃完了,噘着嘴默默地盯着面前的空碗听前辈们又一次重复着当年的事情。

 

“但是这次,就非常不一样了。”裴俊植有点激动的话打破了刚才慢慢僵硬的气氛,“你那个梦游,不是梦游。那个人不是你,那个人是景焕哥。”

 

所有人默默地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但是的确是这样的。当时让裴俊植看录像时直接懵逼掉的,除了镜头里十分异样的场景之外,就是李相赫站在自己床另一边弯腰的那个动作。他并不是因为害怕而震惊,而是这个动作之前他清楚地亲眼见过。李相赫工作之后难免要应酬,然而他又是个明明酒量不怎么样但是却很要强的家伙,所以刚工作那会儿一有应酬回家绝对狂吐,有几次都影响了他第二天上班。所以当时裴俊植偶尔去看望喝多了的李相赫,就会经常看到张景焕去给他递水,递药,摸摸额头有没有发烧,或者只是弯腰带着笑,专注地看他一会儿,尤其是趁他睡着或者酒醉不醒的时候。

 

裴俊植经常打趣张景焕这种宠溺的行为,所以他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镜头里那个人,俨然就是因为工作地点更远所以每天都起很早的张景焕。同居久了,李相赫也曾经抱怨过这个人穿衣服很懒,总是打开橱门就拿最靠边的那一件,也不管究竟是哪件。所以镜头里张景焕洗漱,换衣服,临走前,弯腰吻别睡在他旁边的李相赫。

 

他们在出事之后背着李相赫讨论过各种可能性,梦游,精神分裂,超本我意识,或者是李相赫的记忆正在通过这种表达进行自我恢复?

 

于是这才有了一群人集体拉着他故地重游,故意高声谈论张景焕和李相赫的曾经,故意在讨论的回忆场景中留白,试图让李相赫自己能够补上,而不至于再一次开始一场讲述和遗忘的周而复始。

 

然而最终还是失败了。可能金正勋认为李相赫出现这种现象,意味着之前听之任之的处理方法已经无法继续下去,否则将会直接影响李相赫的日常生活,所以才决定告诉了他,他患有严重的选择性反复遗忘症。张景焕在大巴车被冲下山崖的时候选择了把李相赫揽在怀里的动作,用整个自己在李相赫之上做了最后一道保护。每当李相赫的记忆恢复,从相遇到车祸那瞬间所有的记忆就会同时涌入大脑,就像十几年岁月零星的片段全部砸了过来。这样大的信息量和这样庞大复杂和沉重的感情和情绪,对一个人的精神和心理冲击无比巨大。

 

他的自我保护本能立刻选择了将这些全部推出,全部清空,全部遗忘。

 

然而却也是他的本能,让他不断地察觉到生活和自我的缺损,不断地去探索自己缺损的究竟是什么。寻找,遗忘,再寻找,再遗忘。

 

“我们都以为,以后你就会渐渐彻底遗忘掉……”

“没想到这次竟然发生了这么严重的状况。”

 

李相赫安静地听着,谁说话他的目光就追向谁,全神贯注,听到最后,他动了动手里的勺子,“那可能……”他笑了一声,“可能即使很痛苦,我的潜意识里还是不能容忍自己遗忘掉他吧,也可能,是他真的不想被我遗忘掉吧。”

 

“你准备怎么办,相赫。如果真的不彻底下决心完全遗忘,”裴性雄这几个词每一个都说得非常重,“那么你可能永远都要在这个循环里痛苦……更重要的是,你现在这个睡眠问题怎么办?如果不从潜意识里彻底放弃,你就连睡觉都做不到了。”

 

【“那么你对过去的态度呢?”】

【 “过去的就是在身后的了,时间不能存在回头路,所以我对于过去的没有什么过多的执念。”】

 

然而事实上就是,自己被压抑和被摒弃的执念,是如此的强大,九十八次的遗弃,九十九次的寻觅。当现实就要把它完全淹没时,它又用一种如此怪异却悲哀的方式,仿佛在对着李相赫做最后的挣扎和呼救。

 

李相赫没有回答裴性雄。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算想要完全妥协,他也总不可能自言自语说忘了吧算了吧放了吧,这种心理暗示是哄普通人的,对于心理专业毕业的李相赫来说起不到作用。

 

在李相赫再三表示自己没问题之后,其他人才犹犹豫豫地离开了。他独自守着空荡荡的八人桌,特别是对面那一套动都没有动的餐具。拌饭他只吃了一半。他并不怎么喜欢吃拌饭的,他只是想看看“平时上夜班”的自己——看看张景焕,平时爱吃什么。难怪家里有时候会少钱,大概就是那个“自己”下来吃饭了。

 

“李先生……”那个服务员看到大家都结账走了,只有李相赫还在雅间里坐着,便在门帘外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您没事吧?”

 

“对了,正好,进来坐坐。”李相赫提高嗓音。

 

正巧这段时间店里比较空闲,前面还有别的服务员在忙,于是这个小哥就坐了下来。

 

“哈哈您每次来都吃一样的,怎么还问我呢?我知道了,这是在考验我的客户服务能力对不对。”那个看起来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立刻坐直了,清了清嗓子,“我们凌晨两点打烊,您呢,总是那之前十五分钟来,我之前留意到了,每次一点半那会儿就把您那份饭的食材先准备好,这样您一来下单,马上就能吃上。他们都没注意到,就我注意到了。”小哥很自豪地晃了一下。

 

李相赫笑着点了点头,“那我都吃什么?跟你聊天都聊什么?”

 

“您喜欢吃石锅拌饭,酱要少辣,配汤少盐,喜欢吃泡菜不喜欢吃萝卜。您今天看起来疲惫一些,平时都笑得很多的,您刚才看到前台的慧珍来着没?您没注意吗?她可喜欢您了,说您笑起来特别温暖,还说您总是在午夜来,但是就像什么……她咋说的来着,可肉麻了,对了,她说是晨光。您说您工作的地方很远,您现在在附近寻找合适的工作,不然每天太多时间浪费在路上,没办法陪家人。您真的是居家好男人了,听您讲您爱人,真是让我这个男的都觉得羡慕。”

 

服务员越说越起劲,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他说,您是咖啡大师,没什么客人的时候就跟服务生科普咖啡的知识;您首付快攒出来了吧,听说这两年就准备买房;您爱人喜欢吃炸鸡,但您觉得总是吃不健康;您的那些朋友们我两三年前招待过,后来他们也不来了,您也不来了,这几个月突然成了常客,还觉得很有缘分。

 

他说,您对未来充满了计划性和期待,还说不这样不行啊,家里那位是个大魔王,要是没有规划性会被骂的;您口才一流的好,读书又多,上周还给他们讲了《理想国》里对自由的讨论。

 

他说,您真的挺让人羡慕的。

 

然后小哥就一脸微微有点崇拜的模样看向李相赫,却突然发现那个安静地听着的人,脸颊上有两道直直的泪痕,一直到自己说完的这一刻,还在静静地滚着眼泪。

 

你是如此留恋着吗,留恋到即使和我一样失去记忆失去意识,也渴望着回来,渴望着未来吗。

 

那一刻李相赫真真正正明白了——又或者他曾经明白过九十八次——为什么自我保护机制会存在,因为此时此刻他觉得这个身体里的自己已经碎得无法拼凑完整了,他仿佛连换个动作,或者说声谢谢,或者站起身告辞,似乎都没有足够的能量来驱使身体完成。

 

过多的回忆同一时间出现在脑海里,是一种酷刑,更不用说含有如此剧烈感情波动的回忆。

 

他又独自坐了许久,服务员战战兢兢地先去工作了。半个小时之后,李相赫在前台和他告别,对着他笑了一下说打扰了,非常感谢。旁边一个女服务员很拘谨地也跟他问好道别。李相赫走出去之后,那个服务员小哥自言自语道,今天的李先生非常奇怪呢。旁边的慧珍脱口而出,因为不是一个人啊。吓得小哥擦了一半的杯子差点扔出去,慧珍很肯定地说道,女人的直觉。

 

之前那九十八次,自己都是怎么做的呢?李相赫坐在黑暗的房间里,听着时钟的滴答,还有床头柜上那闹钟红色的数字时间显示。他相信,自己一定也做过许多尝试,但最后一觉睡醒,一切就又都归零了。

 

录像里的画面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出现,还有那个小哥讲述的“自己”,这些都比涌入脑内的、曾经的回忆还要鲜活,还要真实,还要深刻。

 

李相赫从沙发里站起来,走到书桌边打开了台灯。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像这段时间来的每一个早上一样,有一种深深的疲劳感。但他这次没有进行自己偷偷的赖床活动,而是立刻起来走向了书桌。他不记得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他记得他就是要这样做。

 

书桌上放着一本前段时间超市促销买回来的普通笔记本,他有点茫然地翻开。

 

【景焕哥,今天也很辛苦吧,就不要在楼下吃饭了,我给你做了寿司,放在冰箱了。一起努力攒钱吧,明年也许就可以交上首付了,加油。】

 

下面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隽秀字体。

 

【昨天又是晚归早走,真是抱歉。哥今天跟你保证,一定早回家。不要赖床啦。】

 

对于新的一天站在这里的李相赫来说,这些话像是在一直以来地基一样结实而且逻辑坚固的记忆上,凿开了一道细纹,底下高压的记忆开始零零星星地顺着这些对话里的蛛丝马迹向外喷涌。

 

今天,他记得了张景焕这个名字,还有张景焕爱吃拌饭,张景焕在和他攒钱买房。

 

第二天,对话很简短,就像贴在冰箱上的便条。这一次,他记得了张景焕是他学长,张景焕会修灯泡,张景焕上班做地铁。

 

第三天。他记得了张景焕比自己大五岁,张景焕和他科室里的其他人也都是同学或者好友,他甚至看着这些自己,开始模糊地记起了张景焕的样子。

 

第四天。

第五天。

……

 

第三十三天,他在下班之前的小会结尾后,很平静地跟朋友们宣布,说他已经能记起张景焕了。其实这一个月以来,大家都发现他的精神渐渐振作了,所有人都认为他再次达到了心理学上说的心理健康,即悦纳自我,放弃了那些折磨他的记忆。所以当他平静地宣布完,在其他人质疑和惊讶的目光里很平静地聊了聊曾经大家一起回去参加学校的百年校庆时发生的事情。

 

“人是无法立刻接受太高等级的疼痛的,那样一定会立即休克。但如果,慢慢地去接受,就变得可以忍受了。”李相赫解释完顿了顿,垂下眼睛攥了攥手,“但是我最近睡眠质量越来越好,我想这也就意味着,‘他’夜晚时候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那你说景焕哥在你身上的时候,他知不知道自己不是自己?”

 

“我想是不知道的。”李知勋说道,“我后来也去查阅了更广的学术领域来寻找一种解释,但是虽然我没有找到最让我满意的答案,可我认为有几点是很符合相赫这种情况的。那就是意志残存。景焕哥的行为完全不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违背常理,他完全是在做着平时自己会做的正常事情。因此可以判断,这不是灵魂附体一类的。”

 

“可是景焕哥没有意志都很多年了,就算残存,怎么会这时候突然出现了?”

 

“我在超自然现象的方面了解到,有些去世的灵魂因为生前意念非常强大,所以会在生前生活的地方留下残存,就会有点类似闹鬼的事情。”

 

“开啥玩笑呢,景焕哥又没去世。”

 

“也是。”

 

…………

 

“等会儿等会儿,”李相赫在大家努力思考的这份沉默持续了两秒钟后才猛然反应过来,“什么?没去世?”

 

“啊,是啊,我以为这个你也想起来了呢。”裴性雄点点头,一副当然是这样啊的表情。

 

“对啊,没人说过景焕哥去世了啊。”裴俊植也看着李相赫,所有人此刻都看向了李相赫。

 

而李相赫在反射弧完成之后,只想举起面前的办公桌把这群家伙排成二维码。

 

“以前每次也都告诉你,但是你每次决定去看他,都只是受到更大的刺激。后来渐渐就算你偶尔回忆起来了,我们也省去了这件事。”裴性雄开着车,一五一十地交代着。

 

“所以当时看完你录像,我们大家找了个周六早上一起去了清平疗养院。”后座上的裴俊植把着副驾驶的后座把脑袋凑过来说道。

 

“我想告诉你的,他们不让。”姜善久坐在裴俊植左边,说完立刻指向裴俊植。

 

裴俊植右边的李汭燦对上了前面后视镜里李相赫的眼神,立刻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也指向了裴俊植。

 

“这不怪他们。”裴性雄说道,“不告诉你也不是因为矫情,而是因为,无论怎么样,也无法改变什么了。你自己也说过了,那是过去了。”

 

无论被主观的滤镜带上了多少幻觉,过去在客观上,都是无法改变的了。那样躺着没有任何反应的张景焕无法改变,因为手术的副作用记忆受损而且始终在痛苦中不断失忆的李相赫也无法改变。

 

一切本来是这样的。

 

李相赫在医护人员的指引下站到了张景焕的个人疗养间外面。张景焕之前的保险、公司在出事时给出的补助捐款、家里和朋友们的经济支持,让他在疗养院的治疗一直没有停止。当李相赫做了一个深呼吸推门进去的时候,在床上的人的确就只是像睡着了一样。

 

简直就像是触碰到了水的倒影,也像是真实地触碰到了回忆,李相赫伸手触碰了一下张景焕平静的脸。

 

其他人都站在疗养室外面,隔着细长的玻璃默默地看着。

 

“我以为这一天永远不会出现呢。”裴俊植小声地说道。

 

“我也是。”被他压在底下的李在宛嘟囔了一句。

 

“找回了彼此共同的记忆,并且不是短暂接受,而是承受下了那巨大的痛苦完全拥抱并留住了这些记忆……相赫真的了不起。”李知勋并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挤在门上贴成一溜,抱着胳膊在后面靠着墙感慨地说道。

 

“是啊……以前他一下子回忆起来到这里,都是一副很可怕的样子。”姜善久嘀咕着。

 

但是现在,李相赫坐在床边的椅子里,虽然没怎么说话,但一直攥着张景焕放在身侧的手,像是按摩一样捏着他的手指。过了好一会儿,只剩下李汭燦还是蹲在门前默默看着,其他人都已经坐到了后面的座椅上。

 

疗养院非常现代化,走廊里的主色调是让人平心静气的冷色调淡蓝,但是非常多的绿植加入了大量的生命力和暖意。张景焕的主疗师带着护理师过来跟他们聊了聊,说张景焕身体指标一切正常,和前两年一样。

 

“有没有任何恢复的可能性呢?”

 

“这个问题,这里所有患者的每一位亲友都问过无数遍,但是即使我们用最先进的仪器和疗法,也无法给您百分百的答案。好消息是,从生命体征和大脑检测来看,张景焕先生算是情况非常好的病患了。如果他的意识有恢复的趋势,那么整个恢复的时间也要数个月,在这期间恢复全部都是大脑进行的,临床上身体并不会有足够的反应来预示这种恢复,因此无法证明病患的恢复状态。”

 

“那么什么时候才能证明他有恢复了啊。”

 

“至少要他对外界刺激做出回应,或者自己做出主动的动作。”

 

李汭燦突然回过头来,“主动的动作包括微笑吗?”

 

“包括,所有的表情都包括。”

 

“那,景焕哥笑了耶……”李汭燦指着玻璃里说道。

 

李相赫差点被挤进来的朋友们吓一跳,“干什么?着火了?”看着李在宛和姜善久卡在门上挣扎了两秒钟才跟在最后面跳进来,还有大家那眼睛正圆的样子,他一下子紧张地跟着站了起来。

 

“请让一下让一下。”主疗师分开这几个大小伙子,走到床边和护理师一个检查仪器的数据,一个开始做反应测试。

 

“有意识恢复的迹象!有这个迹象!!!”

 

“脚趾有疼痛反应!”

 

李相赫和其他人都被呼叫来的治疗和护理团队撵了出去。大家因为害怕高兴得太早会落得一场空而拼命憋着那股兴奋,姜善久站也不得劲坐也不得劲,和李汭燦一起蹲在座椅上专心致志地抠起了墙纸。

 

“医生说,从开始有最初的恢复,到意识完全恢复,要数个月的时间。”李知勋若有所思地站在一边,“相赫开始那个奇怪的梦游,差不多三个多月来着?”

 

“你是说……?那是景焕哥的意识……?不是,这什么啊,他的意识开始恢复,这都恢复到哪儿去了。”裴俊植一脸懵逼。

 

李知勋笑着低头玩着旁边的吊兰叶子,“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我们无法解释,不代表它就没有解释,而是我们已知的知识不足够来解释。”

 

姜善久偷偷问旁边的李汭燦,“欸多多,这件事你从始至终听明白了吗?”

 

李汭燦摇了摇头,“我一直都觉得你们辩论社说话挺绕的。”

 

姜善久啧了一声,似乎想反驳,停了两秒,做了个好吧你说的很特么有道理的表情,回头继续抠墙纸了。

 

最后的检查结果证明,张景焕的意识已经有了明显恢复,可以对外界的信号做出反应。主疗师说如果你们想听点振奋人心的说法,那就是距离他睁开眼那一天不远了。

 

从那天开始,李相赫晚上的梦游彻底停止了。但是那个本子上的话还在继续着,只不过只有李相赫自己的字迹了。他每天下班之后都会驱车前往清平,给张景焕读读电子书,念念他们那群好朋友们的朋友圈,甚至单方面反驳着当年他俩有争执的论题——反正现在张景焕没法反驳,李相赫说什么都是对的。不过次数多了,李相赫觉得这种反驳也挺没意思的,有些事情还是要棋逢敌手才有趣。

 

其他朋友们也是隔三差五轮流来看望,姜善久说哥你还欠我顿烤肉啊你醒来可千万别忘了,李汭燦说哥我参加了一个网球社现在打得肯定比你好了,但就是一跟队友双打就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快起来教教我。裴性雄来就是跟他念叨一下这三年大家的情况,同学,老师,朋友,还有李相赫。裴俊植和李在宛来那就吵了,吃过好几次李相赫忍无可忍的爆栗。

 

时间继续一天一天的过去,过去还是过去,曾经的现在也变成了过去,而未来似乎也在心安理得地沿着这个轨迹变成过去。

 

李相赫打开窗帘,坐会张景焕的病床边。

 

“今天这个天气,适合去找王浩还有京浩钓鱼。他俩昨天来,竟然比俊植他们还要吵,真的是毕业这么多年都没有变。”

 

他越来越习惯对着张景焕的自言自语。

 

“之前我说过去的就是过去了,现在我觉得,有些过去还是可以通过现在和未来,来把结局改写的。”

 

比如你就像是被我遗弃在过去的世界里,但是却用尽了一切奇迹抓住了现在。李相赫并不擅长将这些话说出口,但是就像所有有哲思的人一样,他时常想着想着思维就会越散越大。

 

的确,过去不属于死神,它属于我们,属于真正拥有过它的人们。而未来,也不只属于我,它也属于我们,属于真正想要共享它的人们。你看,即使过去选择性很少,未来的选择性很多,但无论选择是多还是少,有些选择总都是固定的。就像我总会选择我们在一起这一个选项。

 

“所以快点醒了,胖头鱼,那么大一个床睡我一个人,是让我睡觉时候打军体拳还是广播体操啊?”

 

沉迷冷笑话的李相赫自言自语完刚要打一个哈欠,目光直接钉在了张景焕的表情上——张景焕并没有睁眼,但是却笑了,不是微笑,是咧开嘴,笑得露出了他那几颗用牙套整好了的大白牙上。

 

然后还和曾经的习惯一样,抿了一下嘴。

 

李相赫赶紧起来按呼叫铃,慌乱到差点被自己坐着的凳子绊倒,然后就被赶到的医护人员再一次撵了出去。张景焕即使意识恢复,身体要跟大脑对接,也需要相当多的训练和护理。为了不对病人的恢复造成打扰,李相赫在这之后相当一段时间内都禁止和病人直接接触,包括病人的亲人也都是在主疗师的安排下,用很缓慢的速度来慢慢恢复病人的情感记忆。

 

两个礼拜之后,李相赫终于获准进去和病人交流了,此时张景焕已经可以靠着垫子坐起身,甚至可以进流食了。

 

李相赫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张景焕的记忆会不会还完整,对自己又是否还有情感残留。他进门之前捯饬了半天,然后忐忑地推门走了进去。

 

窗户开着,暖暖的午后微风吹进来十分舒服。张景焕本来在看着窗外,听到门声回过头来。

 

“……”李相赫此前脑子里的千言万语,还有在笔记本上的各种心声,突然全都哑火了。

 

张景焕微微侧头看着自己,风吹动他醒来后刚仔细修建过的头发,脸上的笑就像一道逆了此刻地球时间的晨光。

 

“好久不见,相赫。”

 

那些顶着巨大痛苦重新缝合回灵魂里和生命里的回忆,似乎一瞬间全部都开满了花。

 

“胡说八道,我可是天天见你呢,哥。”

 

“是啊,还天天叫我胖头鱼。”

 

“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吃个瓜吗?俊植让我给你送来的。”

 

“下次叫他们一起来吧。”

 

“好。”

 

“厨房窗台的多肉怎么样了?”

 

“死了好几批了。”

 

“我就知道。”

 

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午后,再普通不过的对话,却是最不普通的一份感情。

 

“你说我把相赫哥和景焕哥的经历写成小说卖给文学网怎么样。”姜善久有一天午休突然没前没后地来了一句。

 

“什么脑子有洞心理变态的作者会写这种小说,你还是算了吧,会被编辑拉黑的。”裴俊植一边泡咖啡一边说道。

 

“啧,也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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